第3章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青山镇唯一的“客运站”——一个露天的水泥坪。
叶凡拖着行李箱下车,一股夹杂着牲畜粪便和泥土腥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墙壁上刷着各种“化肥农药”、“无痛人流”的广告,字迹已经斑驳褪色。
这就是青山镇。
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位于镇子最东头的青山镇卫生院。
那是一栋三层的白楼,外墙的水泥已经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个生了锈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篮网早已不见踪影。
“江城三院来的专家?哎哟,可算把您盼来了!”卫生院的院长李德海热情地迎了出来。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头发稀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身上的白大褂洗得发黄。
李德海领着叶凡在卫生院里转了一圈。
所谓的“科室”,不过是几间屋子挂上不同的牌子。
检验科只有一台半自动的生化分析仪,放射科的X光机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至于心外科最依赖的CT、MRI,这里连影子都看不到。
“条件是简陋了点,但五脏俱全!叶医生您是见过大世面的,多担待。”李德海搓着手,笑得有些谄媚。
叶凡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哀莫大于心死,再差的环境,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了。
李德海给他安排的宿舍就在住院部三楼,一个闲置的病房改造的。
刚把行李放下,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
“都给老子滚开!李德海呢?让他滚出来见我!”一个粗野的男声吼道。
紧接着是桌椅被踹翻的声音,女护士的尖叫声,整个卫生院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炸弹。
李德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对叶凡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叶医生,您先休息,我……我下去处理点小事。”
叶凡从窗户往下看,只见一楼大厅里,一个身高体壮的光头大汉正大发雷霆。
他赤着上身,露出满是纹身的脊背,手里拎着一个空酒瓶,指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医生护士破口大骂。
地上,药瓶碎了一地。
几个病人吓得躲在角落,没人敢上前。
“是镇上的王二麻子,又来闹事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声对身边的同事说。
“他老婆不是前天刚出院吗?今天怎么又来了?”
“谁知道呢,八成是又喝多了,来讹钱的。”
叶凡听着他们的议论,大概明白了情况。
这种地方恶霸,每个小镇似乎都有一个。
楼下,李德海已经跑了下去,点头哈腰地对王二麻子说:“王大哥,王大哥,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您看,这又砸又骂的,把病人都吓着了。”
“好好说?”王二麻子一口浓痰吐在李德海脚边,“我老婆在你们这破医院住了三天,花了我一千多块,回家还是肚子疼!你们他妈的是不是用的假药?”
“绝对不可能!”李德海连忙摆手,“嫂子的病是慢性胆囊炎,这个病就是容易反复发作,得注意饮食,不能喝酒……”
“我管你什么蛋黄炎!我只知道我花了钱,病没好!今天你们要是不给老子一个说法,我就把你们这破医院给拆了!”王二麻子说着,抡起酒瓶就要往药柜上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传来。
“你不用拆,再过半年,你自己就先‘拆’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正缓缓走下楼梯。
他面容英俊,但眼神淡漠,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无关。
正是叶凡。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嚣张的王二麻子。
他眯着眼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你他妈谁啊?敢咒老子?”
李德海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拉叶凡的衣袖:“叶医生,叶医生!您别掺和,这人是个浑不吝!”
叶凡没理他,只是盯着王二麻子的脸,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内里的组织结构。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感觉口干、多饮、多尿,体重莫名其妙下降,而且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叶凡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病历。
王二麻子脸上的凶横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
因为叶凡说的,竟然分毫不差!
这些症状他早就有了,只是以为是酒喝多了,没当回事。
“你怎么知道?”他下意识地问道。
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带着点职业性的冷酷。
“你的巩膜(眼白)严重黄染,不是简单的酒精性肝损伤,而是肝硬化伴随胆红素代谢异常的典型体征。你眼角有明显的黄色瘤,这是高血脂的信号。再加上我刚才描述的那些症状……”
他顿了顿,像一个宣判者,吐出了最后的结论:
“是典型的糖尿病并发症,已经引起了肝功能和视网膜的病变。我说的‘拆’,是指你的身体。再不控制血糖,不戒酒,半年内,你很可能会因为肝功能衰竭或者糖尿病足导致截肢而躺上手术台。当然,更有可能,你连上手术台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因为酮症酸中毒昏迷,一睡不醒。”
一番话,没有一个脏字,却比任何咒骂都恶毒,都令人恐惧。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叶凡这番专业的“恐吓”给镇住了。
他们只知道王二麻子是恶霸,却不知道这个恶霸已经病入膏肓。
王二麻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手里的酒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是不怕死,恰恰相反,越是横行霸道的人,内心越是惜命。
“你……你别他妈吓唬我!我身体好得很!”他嘴上还硬撑着,但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信不信由你。”叶凡的语气依旧淡漠,“去县医院查个空腹血糖和肝功能就知道了。不过我建议你快点,你的视网膜病变已经很严重,再拖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的眼睛。”
说完,他不再看王二麻子一眼,转身对目瞪口呆的李德海说:“院长,我的宿舍在哪?我想休息了。”
李德海如梦初醒,他明白这是叶凡在为自己解围,连忙点头:“啊?哦哦,在三楼,三楼,我带您去!”
看着叶凡和李德海上了楼,王二麻子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化解了。
一楼大厅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和好奇的目光,望向那个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
他们原以为从江城来的只是一个被发配的、心高气傲的“镀金”医生。
现在看来,这潭死水般的烂泥塘里,似乎被丢进来一根又硬又尖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