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艰难地刺破木窗缝隙,割开屋内浓稠的黑暗时,张凡才如同溺水获救般,猛地从僵硬的草铺上坐了起来。
他浑身冰凉,冷汗浸透的内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粘腻的恶心感。心脏依旧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昨夜被恐惧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带来阵阵钝痛。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又沉又胀。
他踉跄着下地,走到角落里那个积着薄薄一层水垢的土陶水缸旁。水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下面挂着两个浓重的、如同墨染般的黑眼圈。嘴唇干裂,下唇还有一道明显的、已经结痂的咬痕。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神空洞,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
他看着水中的自己,昨夜那诡异敲门声和母亲、父亲……那逼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呼唤声,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记忆。那声音里的哀求和委屈,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死死咬住嘴唇,用剧痛和老头那雷霆般的警告强行压制……他不敢想象后果。
“诡物……”他打了个寒噤,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恐怖,他有了切肤之痛的认识。这不仅仅是生存的艰难,更是时刻游走在精神崩溃边缘的折磨。
他用力捧起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激得他一个哆嗦,也稍微驱散了一些脑海中的阴霾和身体的疲惫。他反复洗了几把脸,试图洗去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悸,但黑眼圈和苍白的面色却无法洗掉。
就在他胡乱用袖子擦着脸时,一阵嘈杂的、带着明显激动和喜悦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冷清。
“回来了!回来了!”
“是里正和铁柱队长他们!”
“老天保佑!总算平安回来了!”
“快去看看!快!”
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亲人归来的欢喜。这突如其来的热闹,与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张凡心中一动,立刻走到门边,费力地挪开顶门的木桌,拔掉沉重的门栓。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冰冷的晨风裹挟着喧嚣扑面而来。
村口那条坑洼的土路上,已经围拢了不少村民。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脸上带着熬夜的憔悴和此刻迸发出的、混合着希望与焦虑的激动。他们踮着脚,伸长脖子,朝着村口的方向张望。
一辆由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拉着的破旧木板车,正缓慢而沉重地碾过泥泞的路面,发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呻吟,驶入村口。
驾车的,是那个脸上有狰狞刀疤、眼神阴鸷狠厉的巡夜队员。他紧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用力挥着鞭子,驱赶着疲惫的老牛。
车沿上,坐着两个人。
陈老根佝偻着背,枯瘦的脸上布满尘土,皱纹里似乎都嵌满了疲惫。他身上的粗布短褐沾满了泥点,有几处明显的刮破痕迹,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着,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草草吊在胸前,布条上洇开一片深褐色的干涸印记——是血!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警惕和严厉,只剩下深深的、如同枯井般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木然。他沉默地坐着,任由牛车颠簸,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紧挨着他坐着的,是武队长赵铁柱。这位昨日还气势彪悍的壮汉,此刻也显得狼狈不堪。他身上的旧皮甲多了几道深刻的、似乎是被利爪撕裂的新痕,边缘还挂着凝固的血污和泥土。脸上带着擦伤,左额角高高肿起一块青紫色,渗着血丝。他一条腿伸直着,裤腿被撕开,小腿上胡乱缠着染血的布条。虽然依旧坐得笔直,尽力维持着队长的威严,但那紧锁的眉头、微微发白的嘴唇,以及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深沉的痛楚,都显示他并非毫发无损。
然而,真正让张凡心头一紧、也让围拢过来的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的,是牛车板上躺着的那个人。
是那个沉默寡言、太阳穴微鼓的队员。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铺着干草的板车上,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他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皮袄,但腹部的位置,皮袄被高高顶起,下面垫着厚厚的、被暗红色血液彻底浸透的布团!那血液甚至渗透了干草,在板车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深红!
每一次牛车的颠簸,都让他的身体轻微地晃动一下,眉头痛苦地紧蹙,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微弱呻吟。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草药和腐烂的气息,随着寒风飘散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石头!石头哥!”一个年轻的妇人尖叫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牛车边,看着李石惨烈的模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被旁边的人慌忙扶住。
“里正叔!铁柱哥!你们……你们没事吧?”一个老汉颤声问道,目光在陈老根吊着的手臂和赵铁柱受伤的腿上扫过。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和后怕。
陈老根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无力地摆了摆,声音嘶哑得厉害:“都……都别围着了……先……先把石头抬回去……请……请村里的老药头……”
赵铁柱也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路上……遇到黑狼寨的崽子们劫道……还有……林子里不干净的东西也冒出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愧疚。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
“鹏哥……王鹏断后……没……没回来。”
“轰——”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刚才还带着庆幸和关切的喧闹瞬间死寂!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村民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担忧、关切,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深切的悲痛!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刮过死寂的村落。
“鹏哥……王鹏哥……”有人带着哭腔喃喃道。
“天杀的……天杀的黑狼寨啊!”一个老妇人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
“王鹏兄弟……那么好的身手……”另一个汉子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陈老根低下了头,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滚出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衣襟上。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牛车粗糙的木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捏碎那坚硬的木头。那不仅仅是对逝去生命的悲痛,更是身为里正,看着村里又少了一个顶梁柱、一个守护者的无力与自责。
赵铁柱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这个彪悍如铁的汉子,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身下的木板车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声音里饱含着无法宣泄的愤怒、痛苦,以及深沉的无力感!王鹏是他的得力臂膀,是无数次并肩对抗黑夜恐怖的兄弟!如今……为了掩护他们带着重伤的李石和护村饷粮撤退,永远留在了那片染血的山林里!
死寂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小小的村口。只有重伤的李石在昏迷中发出的痛苦呻吟,和老黄牛沉重的喘息,提醒着众人残酷的现实。
张凡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村民们的绝望痛哭,陈老根无声的泪水和颤抖,赵铁柱那砸在车板上、仿佛砸在自己心口的闷响……如同一把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上。
昨夜门外的诡物低语带来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此刻眼前这赤裸裸的死亡与伤痛,又给他上了一堂更为残酷的生存课。
在这个世界,死亡是如此的近,如此的轻易。白天有盗匪的刀,黑夜有诡物的爪,每一次离开村子的庇护,都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单薄的身体,感受着体内那微弱的、昨夜在恐惧中几乎被冻结的气血暖流。
变强!必须更快地变强!
否则,下一个躺在牛车上无声无息,或者“没回来”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他看着被众人小心翼翼抬下牛车、送往救治的李石,看着陈老根被搀扶着走向那间破败的土屋,看着赵铁柱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挺直受伤的脊背,沉默地指挥着村民处理后续……
张凡缓缓关上了身后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悲声。他默默走回自己的草铺,再次拿起了那本破旧的《基础气血搬运法》。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份对力量的、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