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的案几上铺着三张麻纸,边缘被炭火烤得发卷。虾仁跪在蒲团上,手里的木炭棒在纸上划出弧线,犁梢的角度被他擦了又改,黑灰在麻纸上积成小小的山堆。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变成靛蓝,案上的铜爵换了三次热水,最后只剩杯底的残渣。
“这里……应该再弯半寸。”他喃喃自语,指尖在纸上比划。记忆里唐代曲辕犁的复制品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泛着木光,犁身的弧度像新月,犁梢的弯曲恰好能让牛省力——可具体是多少度?他当年拍的照片存在手机里,现在那黑屏的方块就躺在案头,像块沉默的嘲讽。
“先生,军坊的工匠来了。”侍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虾仁抬头,看见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站在门口,为首的老者颧骨高耸,手背布满老茧,正是军坊里最资深的木匠,公输家族的旁支公输平。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低着头,偷瞄着案上的图纸,眼里满是好奇。
“公输师傅,”虾仁起身,指着图纸,“这是我设计的犁,你们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公输平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扫过麻纸。当看到犁梢那道突兀的弯时,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先生是在开玩笑?犁梢当直不当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弯了怎么入土?”
“这正是省力的关键。”虾仁拿起木炭棒,在纸上画出牛拉犁的示意图,“直辕犁要两头牛才能拉,因为拉力和犁身成直角;曲辕犁的弯度能让拉力顺着犁身走,一头牛就够了。”他用手指顺着弧线滑动,“你看,力是顺着这个方向……”
“力?力不就是牛往前拽吗?”公输平打断他,拿起案上的木尺敲了敲图纸,“老奴做了四十年木匠,从没听说过弯着的木头比直的结实。这东西要是做出来,犁不了三亩地就得断!”
身后的年轻木匠也跟着点头:“是啊先生,直辕犁用了几百年,改不得。”
虾仁的耐心快耗尽了。他知道跟这群只认“祖制”的人讲力学是白费口舌,索性拿起木炭棒,在另一张麻纸上画了个简易的杠杆图:“你们看,这是支点,这是力臂……”
公输平突然拂袖:“妖术!匠作之事,凭的是手艺,不是这些鬼画符!”他转身就走,两个年轻木匠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门,“相邦说了,不许给妖人做东西,我们回去还要受罚呢!”
“相邦?”虾仁皱眉。吕不韦被禁足,竟还能插手军坊的事?
木炭棒“啪”地掉在地上。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突然明白嬴政昨夜的话——“阻力会比你想的大”。这些工匠不是不信他的技术,是不敢违逆公输家族,更不敢挑战吕不韦留下的势力。
“那就自己做。”虾仁捡起木炭棒,在纸上重画。既然军坊靠不住,就找民间的木匠。咸阳城里总有活不下去的手艺人,愿意赌一把的。
他把图纸仔细卷好,塞进怀里,刚走到门口,就撞见李斯提着个木盒进来。
“先生彻夜未眠?”李斯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麻纸上,嘴角带笑,“公输平刚去廷尉府告你,说你用妖术蛊惑工匠。”
“他还说什么?”虾仁挑眉。
“说你设计的犁是‘亡国之器’。”李斯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青铜刻刀,“不过大王听说了,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指着刻刀,“这是当年商君变法时,给墨家工匠用的刻刀,说‘能改旧器者,配用此刀’。”
青铜刻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刀柄上的“商”字磨损严重,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劲。虾仁拿起刻刀,重量比木炭棒沉得多。
“大王还说,”李斯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公输家族在军坊的势力盘根错节,先生要动他们,得先拿出实打实的东西。”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城西有个老木匠叫墨丁,曾是墨家弟子,因反对公输家族被排挤,先生或许能用他。”
虾仁捏紧字条,墨丁……墨家弟子擅长机关术,说不定能看懂他的图纸。
“谢李廷尉。”
李斯笑了笑:“我不是帮你,是帮大王。大秦需要新犁,也需要能造新犁的人。”他转身离开时,又回头道,“对了,公输平说,三日后要在军坊当众验证你的犁,若是做不出来……”
“我会让他亲眼看到。”虾仁打断他,刻刀在掌心微微发烫。
三日后的军坊广场挤满了人。公输家族的人站在前排,公输平抱着手臂,看着场中央那堆未成型的木料,嘴角挂着嘲讽。宗室大臣和博士们坐在观礼台,淳于越闭着眼,像在等待一场注定的失败。
虾仁站在木料旁,墨丁带着两个徒弟正在组装。老木匠的手很稳,刨子划过木面,卷起雪白的刨花。他果然看懂了图纸,甚至在犁底加了块铁板:“这样更耐磨。”
嬴政坐在观礼台中央,玄色常服外罩着锦袍,目光始终落在那渐渐成型的曲辕犁上。
“时辰到了!”公输平喊道,“妖人要是做不出来,就按欺君之罪论处!”
墨丁刚好拧紧最后一个木楔。曲辕犁静静立在广场中央,犁梢的弧度像道新月,犁底的铁板在阳光下闪着光,和周围的直辕犁比起来,显得既陌生又灵巧。
“拉出来试试!”虾仁喊道。
两个农夫牵来一头瘦牛,套上绳索。当牛往前走时,观礼台发出一阵惊呼——曲辕犁真的动了!犁铧轻松入土,深浅均匀,那瘦牛走得毫不费力,比平时两头牛拉直辕犁还快。
“不可能!”公输平冲下台,扒开人群冲到犁前,手摸着犁梢的弯曲处,“这木头……怎么可能经得住拉力?”
“不是木头厉害,是道理厉害。”虾仁走到他身边,声音传遍广场,“做事不能只看祖宗怎么做,得看怎么做得更好!”
农夫驾着牛在广场上犁出第一道沟,笔直得像用墨线弹过。观礼台上的宗室大臣们坐不住了,嬴傒起身走到台前,盯着那道沟看了半晌,突然喊道:“好犁!给我家也做十具!”
嬴政的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看向李斯,后者微微点头——这曲辕犁若能推广,秦军的军粮就有了着落。
淳于越的脸涨成猪肝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虾仁看着欢呼的人群,突然觉得手里的青铜刻刀沉甸甸的。这不是一把刀,是敲碎旧时代的锤子。他回头看向观礼台,嬴政的目光和他相遇,像两束交汇的光。
夕阳把曲辕犁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直辕犁的影子并排躺在地上,像新旧两个时代的交界线。而那道弧线,正一点点吞噬着直线的地盘。
公输平瘫坐在地上,看着那道犁沟,突然老泪纵横。他做了一辈子木匠,原来真的有比祖宗规矩更好的东西。
广场的欢呼声里,虾仁悄悄把那张被木炭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纸叠好,塞进怀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曲辕犁的沟能犁开土地,也能犁开那些顽固的人心。
夜色降临时,军坊的灯还亮着。墨丁带着徒弟们在赶制新的曲辕犁,刨木声和笑声混在一起,像首崭新的歌谣。虾仁站在门口,看着那片灯火,突然想起手机里的照片——博物馆的展柜空了,或许,那柄唐代的曲辕犁,本就该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