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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梧桐巷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林未晞正用细砂纸打磨块碎瓷片。砂纸上的瓷粉簌簌落在绒布上,像堆被碾碎的月光。她最近迷上了锔瓷,总在琢磨怎么把铜钉敲得更匀,手指被小锤砸出好几个青紫的印子,倒比涂过的指甲油更显眼。

铺子门被推开时,带着股脂粉混着雨水的气息。穿香云纱旗袍的女人站在门槛上,手里拎着只描金漆盒,盒角的铜锁擦得锃亮,映出她眼角精心描画的细纹。女人打量铺子的眼神像在审视件古玩,从积灰的房梁扫到柜台上的工具,最后落在林未晞沾着瓷粉的围裙上,眉尖轻轻蹙了下。

“你就是林未晞?” 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昆曲念白的调子,尾音拖得长长的,“陈叔说你会修老物件。”

林未晞放下手里的砂纸,把碎瓷片小心收进木盒。香云纱旗袍的光泽在晨光里流动,她认出那是苏绣名家的手笔,盘扣处绣着极小的兰草,针脚密得能数出三十针一寸 —— 这种工艺,三年前她在拍卖会上见过,起拍价就要六位数。

“您有什么要修的?” 林未晞往柜台后站了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些。她的棉布围裙上还沾着昨天调腻子时蹭的滑石粉,在香云纱的映衬下,像幅水墨画里不慎滴落的白墨。

女人把漆盒放在柜台上,铜锁 “咔嗒” 声里,露出只青花瓷瓶。瓶身碎成了五瓣,最大的一块还留着半个瓶口,青花缠枝纹在断口处戛然而止,像首没唱完的曲子。“康熙年间的民窑精品,” 女人用戴着玉镯的手指轻轻点着瓷片,“我外祖父的陪嫁,上个月被佣人打扫时碰掉了。”

林未晞捏起最大的那块瓷片,指尖能摸到釉面的温润。青花的发色浓淡相宜,笔触带着写意的洒脱,确实是康熙民窑的典型风格。只是断口处的釉色已经发乌,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补起来得格外小心。

“能修好吗?” 女人的玉镯在瓷片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我问过拍卖行的修复师,说能做到肉眼看不出裂痕,但我不放心他们,总觉得还是老街坊可靠。”

林未晞的心跳快了半拍。拍卖行的修复师都是业内顶尖的,女人肯把瓷瓶送来,是极大的信任。她把瓷片在绒布上拼出大致形状,缺口处的弧度还算规整:“可以试试金缮,用天然漆粘合,再用金粉描缝,既能加固,又能添道风景。”

“金粉?” 女人皱了皱眉,玉镯在腕间转了半圈,“我要的是看不出来,不是弄成个花架子。当年我外祖父嫁过来时,这瓶子装过胭脂,瓶底还留着点红迹,你们年轻人怕是不懂这种念想。”

林未晞的指尖顿了顿。她确实没注意瓶底的红迹,刚才只顾着看青花的发色了。女人的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上 ——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懂了老物件的珍贵,却还是漏掉了最关键的细节。

“那我试试无痕修复。” 她调整了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专业,“用和胎色相近的腻子补缝,再用矿物颜料补画青花,干透后打磨抛光,应该能做到贴近原貌。”

女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从漆盒里抽出张名片:“三天后来取,修不好的话,我可不付钱。” 名片上烫着金字,“雅集轩 主人 沈曼青”,字迹娟秀,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林未晞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看着女人的香云纱旗袍消失在巷口的晨雾里,指尖忽然有些发凉。她把瓷片重新拼好,才发现最大的那块瓶口处有道细微的暗裂,像条藏在釉下的蛇,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麻烦了。” 陈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蒲扇拍打着掌心,“沈曼青是古玩街出了名的挑剔,前年让王老板修只玉簪,就因为补的地方多了半毫米,当场把簪子摔了。” 他往瓷瓶碎片上瞥了眼,“这青花的发色不好调,你可得当心。”

林未晞找出矿物颜料时,手心已经沁出了汗。钴料、石青、高岭土…… 这些瓶瓶罐罐是她前几天刚买的,标签上的名字还认不全。她按照书上的比例调配颜料,调出来的颜色不是太深就是太浅,要么像块淤青,要么像抹淡蓝的水渍,怎么都达不到原瓷那种温润的青。

煤炉上的水壶烧开了,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林未晞摘下眼镜擦了擦,忽然看见镜片上沾着的颜料渍,蓝一块青一块,像幅抽象的画。她想起沈曼青说的 “瓶底红迹”,赶紧翻找出那块带瓶底的碎片,果然在圈足内侧发现点暗红的痕迹,像是胭脂渗进了胎骨。

“这是天然胭脂的痕迹,” 老顾爷子拄着拐杖进来时,正好看见她对着瓶底发呆,“得用朱砂调藕荷色才能盖住,直接补白会显突兀。”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我去年画山水剩的胭脂红,你掺点石黄试试。”

林未晞往颜料里加了点胭脂红,颜色果然柔和了许多,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用细毛笔蘸着颜料,小心翼翼地往补好的腻子上画缠枝纹,笔尖却不听使唤,线条要么歪歪扭扭,要么粗细不均,和原瓷上流畅的笔触比起来,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

“得悬腕。” 老顾爷子握着她的手腕往上提了提,“你看这原画师的笔锋,起笔重,收笔轻,带着股韧劲,就像打太极,得有起承转合。” 他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这是《陶雅》,里面有康熙青花的笔法解析,你照着练练。”

书里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有祖父用朱砂写的批注,“青分五色,墨有七阶” 八个字格外醒目。林未晞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祖父画瓷,他总说 “笔随心动,色由意生”,那时她只觉得祖父的袖口沾着颜料太邋遢,现在握着颤抖的毛笔,才懂这话里的分量。

傍晚收摊时,第一遍修补的腻子已经干透。林未晞用细砂纸打磨时,心一直悬着 —— 补缝的地方比原瓷面高出了一点点,像块没长平的伤疤。她越磨越急,不小心把旁边的青花磨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的白胎,像张破了的脸。

“唉。” 林未晞瘫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堆碎瓷片忽然觉得眼晕。从破产到现在,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挫败 —— 调腻子时磨破的手指不疼了,被烙铁烫的疤也不疼了,可这块磨坏的青花,却像块石头压在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棂照在瓷片上,青花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群跳跃的幽灵。林未晞找出那只还没修好的青花碗碎片,忽然觉得祖父说的 “裂痕能开出花” 是句谎话 —— 有些裂痕,不管怎么努力,都填不平。

“还没睡?” 陈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馄饨,“我那口子说你准没吃饭,特意多煮了碗。” 他看见桌上磨坏的瓷片,没多说什么,只是把醋瓶往她面前推了推,“当年我第一次修三折伞,把十二根伞骨全弄反了,陈婶笑了我半个月。”

馄饨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林未晞咬着馅时,忽然尝到点眼泪的咸味。她想起父亲签下破产书那天,也是这样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觉得天塌下来了。可现在蹲在这狭小的铺子里,握着双沾满颜料的手,她反而觉得,天没塌,只是自己还没学会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站稳。

“我再试试。” 林未晞把最后一个馄饨塞进嘴里,抹了把脸重新坐到柜台前。她调了新的腻子,这次调得更稀些,补在缺口处时特意留了打磨的余地。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瓷片上,青花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像在给她鼓劲。

凌晨时分,巷子里的狗叫了两声。林未晞终于补好了最后一道缝,颜料的颜色已经很接近原瓷,只是笔触还是有些僵硬。她把瓷瓶放在煤油灯下转了半圈,灯光下的裂痕像条若隐若现的线,虽然不明显,却瞒不过真正懂行的眼睛。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林未晞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细毛笔。梦里她又回到了祖父的书房,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个个完好无损,祖父正用那双沾着茶渍的手教她画青花,笔尖在瓷坯上流淌,像条青色的河。

天亮时,第一缕阳光照在修好的瓷瓶上。林未晞惊醒时,看见瓶身上的裂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忽然就笑了 —— 原来有些挫败,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太想做好,反而忘了慢慢来。她找出张宣纸,写下 “明日返工” 四个字,压在瓷瓶旁边,字迹虽然还有些抖,却比昨天坚定了许多。

梧桐巷的早点摊又飘来了香气,林未晞深吸了口气,起身去洗沾满颜料的手。指尖的胭脂红洗了三遍还没褪尽,像朵开在指缝里的花。她知道,明天面对沈曼青的挑剔,或许还是会失败,但至少此刻,她想再试一次 —— 就像祖父说的,修东西和做人一样,不怕有裂痕,就怕没勇气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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