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将军府宽阔的庭院里,似乎连风都带着自由的气息。她眯了眯眼,嘴角悄悄弯起。
明天……明天再想个什么新花样去找知微玩呢?
墙的另一边,谢知微独自坐在书案前。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面前的《女戒》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知微手中的笔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袖袋深处,那枚小小的铜哨子紧贴着皮肤,带着沈昭留下的、早已散尽的余温,却仿佛依旧有些微的灼热感。
窗外,那株老梅树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晃动。枝头,那一点细微的绿意,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似乎又悄悄舒展了一分。
————
清晨的露珠还缀在忍冬藤深绿的叶片上,丞相府墙根那个被磨得光滑的狗洞里,就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沈昭顶着一头比前几日更乱的碎发,脸上蹭了新鲜的黑灰,活像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猫。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扒着洞口,压低了嗓子对着墙那边喊:
“知微!知微!快出来!”
墙那边的小院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老梅稀疏的枝桠。雕花木窗紧闭着,窗纸上映不出那个熟悉的、坐得笔直的小小身影。
沈昭等不及了,手脚麻利地从洞口整个儿钻了过去,带落几片湿漉漉的藤叶。
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泥土草屑,几步就蹿到窗下,踮起脚尖往里瞧。
窗内,谢知微果然端坐在书案后,小小的背脊挺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正对着摊开的《女戒》字帖临摹。
她下笔很慢,每一划都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郑重。
窗棂的影子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间,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无趣。
“喂!书呆子!”沈昭用气声喊,小手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
谢知微笔尖一顿,一滴墨险些又落下去。
她飞快地抬眼瞥向窗缝,看到沈昭那张沾着灰、却写满了兴奋和怂恿的小脸,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慌乱。
下意识地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不行……嬷嬷在……”
“怕什么!”沈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
继续用气声蛊惑,“我哥都安排好啦!他弄了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就停在你家后巷的槐树底下!车夫是哑叔,嘴巴严实得很!快点儿!再晚好马驹都要被别人挑走啦!那匹小红马,性子可烈了,蹦得老高!”
枣红小马驹……性子烈……蹦得老高……这几个词像带着钩子,瞬间钩住了谢知微沉寂的心。
谢知微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高远的蓝天,那自由的风声仿佛正透过窗缝钻进来,撩拨着她被《女戒》框住的心弦。
谢知微抿了抿唇,眼底挣扎的波澜越来越明显,那扇紧闭的心窗,被沈昭莽撞却炽热的期待撬开了一道缝隙。
“可是……”她几乎无声地嗫嚅,目光扫向院门的方向,那里仿佛随时会响起母亲或嬷嬷威严的脚步声。
“哎呀,没有可是!”沈昭急得直跺脚,小脸皱成一团。
“我哥说了,就一会儿!赶在嬷嬷午歇结束前肯定能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沈昭说。
甚至伸出一根沾着泥灰的小指头,笨拙地穿过窗棂缝隙,努力往谢知微的方向够,“快!拉钩!骗人是小狗!”
那根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手指,悬在半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沈昭式的天真承诺和巨大诱惑。
谢知微的因想到要做的事是违背她以往教养的行为,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口。
她看着沈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整个春日最无拘无束的阳光。
墙外的世界,那匹传说中的烈性小红马,还有车轮滚动奔向远方的声音……
所有被教养重重压下的向往,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谢知微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放下笔。笔杆落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
谢知微站起身,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迅疾,甚至有些踉跄地冲到窗边,伸出自己干净纤细的小指,飞快地勾住了沈昭那根沾着泥灰的手指。
指尖相触,温热与微凉,粗粝与细腻,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瞬间交汇。没有言语,只是一个孩子气却郑重的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沈昭咧开嘴,无声地笑开了花,露出一口细白的小牙。
谢知微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鼓。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这隐秘盟约带来的悸动,就被沈昭接下来的动作催促着。
沈昭像只灵巧的狸猫,翻身就爬上了窗台,又利落地跳进室内,一把抓住谢知微的手腕:“走这边!翻窗快!”
谢知微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月白色的素缎裙摆拂过窗沿,留下浅浅的灰尘印记。
她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沈昭拉着,笨拙地爬过那扇她从未逾越过的窗,跳进了小院松软的泥地上。
脚踝被草地里的碎石硌了一下,有点疼,但她顾不上了。
沈昭的小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攥着她,带着她猫着腰,像做贼一样,飞快地穿过僻静的小径,朝着谢府后门的方向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喘息。谢知微从未跑得这样快过,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这样清晰有力过。
后门的轮廓在枝叶掩映中越来越清晰,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森严规矩的乌木小门,此刻成了通往自由的唯一路径。
沈昭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处墙根下,拨开茂密的忍冬藤——这里竟也有一个隐蔽的小小缺口!
“快钻!”沈昭压低声音,率先趴下,小小的身子灵活地挤了出去。
谢知微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只犹豫了一瞬,便学着沈昭的样子,顾不得弄脏月白的裙子,也俯身钻了出去。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膝盖和手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挣脱束缚的畅快。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果然停着一辆半旧的青布帷小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面容憨厚、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正是沈曜口中的“哑叔”。
沈曜抱着手臂靠在车辕旁,看到两个钻出来的小丫头。
尤其是看到谢知微那身沾了灰泥的月白衣裙和苍白却带着异样红晕的小脸时,他英挺的眉毛高高挑起,嘴角勾起一个“果然如此”的戏谑笑容。
“啧,谢家小仙子也下凡尘了?”他语气调侃,目光扫过谢知微裙摆的污迹。
谢知微的脸瞬间红透,下意识地想低头整理,却被沈昭一把拽住胳膊往车上推:“哥!少废话!快走快走!”
车厢里狭窄而简陋,铺着半旧的蓝布坐垫。沈昭拉着谢知微挤进去,刚坐稳,哑叔便轻轻一抖缰绳。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轻响,载着两个偷跑出来的小女孩,驶离了那条幽深的后巷,也驶离了丞相府高墙圈出的沉闷世界。
马车驶出城门,视野骤然开阔。路边的野花开得泼辣,黄的、紫的、白的,连成一片,在风中摇曳。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野花混合的蓬勃气息,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深深吸气。
谢知微紧挨着车窗坐着,小手紧紧抓着窗框,眼睛睁得大大的,贪婪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树林、远处起伏的山峦。
这是谢知微从未见过的广阔天地,没有雕梁画栋的束缚,没有墨香书卷的沉重,只有无边无际的绿意和自由的风。
沈昭则兴奋得坐不住,在狭小的车厢里扭来扭去,指着外面叽叽喳喳:“知微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我爹的大枪头?快看快看!那边有只野兔子!跑得真快!哈哈!”
谢知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风拂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那层常年笼罩的沉静仿佛被吹散了些许,显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鲜活光彩。
马车最终停在一片开阔的马场边。栅栏围出大片青翠的草场,远处是奔腾的马群,嘶鸣声和马蹄踏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野性的活力。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青草和牲畜的气息。
“到了!”沈昭欢呼一声,率先跳下车,转身就去拉谢知微。
谢知微有些迟疑地看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又看看自己沾了灰的裙摆和绣鞋。沈昭可不管这些,用力把她拽了下来:“走!看马去!”
马场管事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粗犷汉子,认得沈曜,笑着迎上来:“沈小将军!二小姐!可算来了!那匹小祖宗,今儿早上又尥蹶子踢翻了一个水桶!”
沈昭眼睛更亮了:“在哪在哪?快带我去看!”
管事引着他们往马厩方向走。远远就听到一阵暴躁的嘶鸣和马蹄踢打木栏的咚咚声。
走近了,只见一间单独隔开的马栏里,一匹通体枣红、皮毛油亮的小马驹正焦躁地甩着头,喷着响鼻。
它体型匀称矫健,四蹄如雪,颈项高昂,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光芒。
看到生人靠近,它猛地扬起前蹄,在空中虚刨了几下,发出威胁般的嘶鸣,脖颈上的鬃毛在阳光下甩动,像燃烧的火焰。
“哇!”沈昭看得挪不开眼,小脸上全是兴奋和跃跃欲试,“就是它!太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