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啪”的一声,将电话重重地扣了回去。
那巨大的声响,一道命令,一道宣判。……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汉东省委大院。
沙瑞金呆呆地举着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嘟”的忙音,整个人都懵了。
枪声四起?
让汉东枪声四起?
老领导……
这是什么意思?
他放下电话,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电话那头,赵蒙生司令员那股几乎要溢出听筒的滔天杀意。
那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真正主宰过生杀大权的人,才能拥有的气势。
沙瑞金敢肯定,就在刚才,自己只要再说错一句话,甚至多说一个字,等待他的,可能就是无法想象的雷霆之怒。
出什么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能让一位军区总司令,说出这种形同宣战的话?
沙瑞金的脑子飞速运转,将最近汉东省发生的所有事情,大大小小,巨细无遗地过了一遍。
军地纠纷?
没有。
退伍军人安置问题?
一直在稳步推进。
双拥工作?
自己刚才正要汇报,做得很好啊!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明确的危机更让人心悸。
他就像一个走在漆黑悬崖边的人,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喝口水压压惊,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杯子里的水洒出来,弄湿了一片文件。
“来人!”
沙瑞金对着门口喊了一声。
他的秘书匆匆跑了进来。
“书记,您有什么吩咐?”
沙瑞金看着秘书,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下令。
查?
怎么查?
查什么?
去问军区吗?
他不敢!
刚才那通电话,已经把所有的沟通渠道都堵死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将他牢牢包裹。
整个作战指挥室里,死的寂静。
空气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刚才那声重重扣下电话的巨响,余音还在众人耳边嗡嗡作响,一记重锤,砸碎了所有的平静。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引来那头沉睡火山的注意。
赵蒙生转过身。
那张经历过无数风霜的脸上,刚刚还如同极地冰川冷酷杀意,在看到那个瘦小身影的瞬间,冰层之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目光,落在了梁婉君身上。
那孩子吓坏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受惊的鹿,望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声如雷霆的男人。
赵蒙生迈开脚步,沉稳的军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却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一步一步走到女孩面前,然后,这个掌控着千军万马,一句话能让千里之外的省委书记胆寒的男人,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他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吓人。
可他戎马半生,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那股子浸在骨子里的铁血威严,再怎么收敛,也依然让空气变得凝重。
“孩子,别怕。”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被砂纸磨过,“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梁婉君被他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小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想起了妈妈的话,想起了爸爸,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她抬起头,直视着赵蒙生的眼睛。
“我奶奶……奶奶在家等我。”
她的声音又细又小,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妈……我妈被人打了,头……头上都是血。她让我来这里,她说……她说这里有我爸爸的战友,能救我们。”
被人打了?
头上都是血?
这几个字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赵蒙生的心脏。
有人敢打梁盼盼!
梁三喜的女儿梁盼盼,被人打了?
赵蒙生只觉得血气“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吱作响。
周围的秘书和参谋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司令员身上那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正在以更可怕的形态,重新燃起。
就在这时,梁婉君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封信。
信封是用最劣质的黄纸做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上面还有几块不甚明显的污渍。
“俺妈……俺妈让我把这个交给领导。”
孩子用两只手,郑重地将信递了过来。
赵蒙生伸出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宽大,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疤,每一道纹路里都刻着战争的印记。
就是这样一双能稳稳端起钢枪,能一笔画出雷霆万钧作战计划的手,在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时,却微微地发起抖来。
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小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信的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每一笔每一画都写得很用力,要将自己的血泪都刻进纸里。
信的开头,是简单而质朴的问候。
“赵叔,您好。”
“我是盼盼。冒昧给您写信,给您添麻烦了。”
赵蒙生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又看到了那个在烈士陵园里,抱着梁三喜的墓碑,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以及她抱在怀中的女儿。
他继续往下看。
信上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诉苦。
梁盼盼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叙述着这几年的生活。
她说家里的债,靠着养猪和种地,已经还得差不多了。
她说女儿很懂事,学习很好,年年都拿奖状。
她说她外婆的身体还算硬朗,就是眼睛不大好了。
字里行间,满是一个农村女人面对生活的坚韧和乐观。
可赵蒙生戎马一生,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
他能从那一个个平静的字眼背后,读出无尽的苦难和辛酸。
还债还得差不多了?
一个失去了顶梁柱的农村家庭,要背负起一个战士用生命换来的“欠条”,那得是怎样日复一日的血汗和辛劳?
孩子懂事?
那是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过早地品尝了人世的艰辛!
她外婆身体硬朗?
恐怕是怕给家里添麻烦,硬撑着罢了!
赵蒙生的眼睛开始发酸,发胀。
他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信的末尾,梁盼盼终于提到了这次的请求。
“……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们……他们不是人,上门逼债,说俺家男人欠的钱没还完,还动手打了俺。俺不怕死,可俺怕婉君这娃没人管。她爸是为了国家死的,是个英雄,俺不能让她跟着俺受这种委屈。”
“赵叔,俺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不能给您和国家添麻烦。俺求您,看在我爸为您挡过子弹的份上,您要是能帮,就帮俺照看一下婉君,给她一口饭吃,让她能念书。要是部队实在困难,不方便……”
看到这里,赵蒙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那信纸的最后,是几个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字。
“……那就求您,把她……送进孤儿院吧。”
轰隆!
赵蒙生的脑子里,有惊雷炸响。
孤儿院!
她竟然说,让自己的女儿,把他赵蒙生的救命恩人的外孙女,送去孤儿院!
那封薄薄的信纸,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野兽受伤低吼,从赵蒙生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作战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齐刷刷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司令员。
只见赵蒙生双目赤红,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虬结的肌肉让他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他死死地攥着那封信,那张写满了苦难的信纸,在他钢铁手掌里被揉成了一团。
他戎马半生,枪林弹雨里闯出来,尸山血海中滚过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他曾眼睁睁看着战友在自己面前倒下,也曾亲手埋葬过自己的兄弟。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坚如磐石。
可今天,这封来自一个农村女人,字字泣血的信,却彻底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这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走投无路,才能让一个母亲,做出将亲生女儿送去孤儿院的决定啊!
梁三喜!
我的好兄弟!
我赵蒙生欠你的!
我欠你的啊!
你在九泉之下,看到你的妻女过的是这种日子,你……
你死得不甘心啊!
混杂着无边愤怒、滔天愧疚和刺骨悲痛的情绪,瞬间淹没了赵蒙生的理智。
“传我命令!”
他猛地一转身,对着身后的作战参谋发出一声咆哮,那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变形,带着金属摩擦质感,震得整个指挥室都在嗡嗡作响。
“警卫连!全军武装!一级战备!”
他顿了顿,赤红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噤若寒蝉的部下,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老子要亲自去汉东!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我连长的女儿!”
“敢动我烈士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