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作战室死的寂静。
空气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刚才还因为司令员那声雷霆咆哮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作战参谋和一众将领们,他们戎马半生,跟着赵蒙生经历过无数次紧急战备和军事演习,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那不是演习命令,那是燃烧着滔天怒火的复仇宣言。
他们甚至能从那嘶哑的咆哮中,闻到硝烟和血的味道。
赵蒙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破旧的风箱。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扫视着自己亲手缔造的这支钢铁之师的指挥中枢。
每一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下一秒,司令员就会下令踏平整个汉东。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铁血将校,落在了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上。
梁婉君。
女孩被他刚才的样子吓坏了,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她紧紧抱着怀里那枚冰冷的军功章,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茫然,更多的,是与她年龄不符的、令人心碎的坚韧。
那眼神,兜头浇在了赵蒙生燃烧的怒火上。
他眼中的疯狂和暴戾瞬间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痛苦和愧疚。
他想起了梁三喜。
想起了那个总是憨笑着,喊他“连长”的农村兵。
想起了三喜牺牲前,还在信里憧憬着,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当个有出息的人,再也不要像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
而现在,他的孩子,三喜的血脉,就站在他面前。
衣衫褴褛,瘦弱不堪。
烈士子女,受尽委屈!
他的外公为国捐躯。
他的父亲守家卫国!
他赵蒙生,要带着千军万马去为她讨还公道!
赵蒙生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他身上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但那股冰冷的怒意,却沉淀下来,凝结成了坚冰。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梁婉君。
他的军靴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在女孩面前停下,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个执掌千军、权倾一方的军区司令员,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膝盖。
他蹲了下来,让自己高大的身躯,与这个瘦弱的孩子平视。
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枯黄的头发,但伸到一半,看到自己那双布满老茧、能捏碎钢铁的大手,他又停住了。
他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疼了这个瓷娃娃一样的孩子。
“婉君。”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地放得轻柔。
“别怕。”
梁婉君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温柔的爷爷。
“你家里……有电话吗?”
赵蒙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梁婉君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俺……俺家没有电话。”
这个回答,又扎在了赵蒙生的心上。
没有电话。
在这个国家机器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的时代,他救命恩人的家里,连一部最老旧的电话都没有。
这是何等的贫困!
何等的与世隔绝!
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失落,连忙又补充道:“但是,我知道俺们村大队的电话!俺娘说,要是有顶顶要紧的事,就打那个电话,会有人去喊她。”
“好!好孩子!”
赵蒙生的眼眶一热,差点当场落泪。
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重重地点了点头,“行,就打村大队的电话!你去打,跟你妈妈说一声,你到军区了,你安全了。”
他转过头,对身后那个已经石化的警卫员低吼了一声:“电话!”
“是!”
警卫员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快步走到墙边,取下那部红色的、象征着最高指令的电话机,双手捧着,送到了梁婉君面前。
那是一部沉重的、带着特殊印记的军用电话,此刻却要为一个农村小女孩接通回家的线路。
整个作战室的将领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梁婉君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有些胆怯地接过了那比她脸还大的话筒。
她的小手在微微发抖,但还是用另一只手,在电话机的拨号盘上,极其缓慢而又准确地,拨出了一串数字。
“嘟……嘟……嘟……”
电话接通的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声,都一记重锤,敲打在赵蒙生的心脏上。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喂?谁啊?这里是梁家屯村委会!”
梁婉君被那声音吓得一缩,但她看了一眼蹲在自己面前的赵蒙生,鼓起了勇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叔……爷爷,我,我是梁婉君,我找我娘,梁盼盼。”
“婉君?”
电话那头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拔高了八度,“你个女娃子跑哪去了!你外婆都快急疯了!你等着,俺这就去喊她!”
“啪嗒”一声,电话那头的话筒似乎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接着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男人远远传来的呼喊:“盼盼家的!梁盼盼!你家来电话了——!”
线路,没有挂断。
梁婉君紧紧地攥着话筒,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作战室里,落针可闻。
赵蒙生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就站在梁婉君的身边,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部红色的电话机,要将它看穿。
他在等。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等。
等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贫困潦倒的农村妇女,来接这个电话。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等待,是如此的煎熬。
赵蒙生能清晰地想象出此刻梁家屯的景象:那个村委会的干部,正奔跑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的喊声惊动了村里的鸡犬,引来了无数探头探脑的村民。
喊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听筒里微弱的“沙沙”声。
梁婉君举着话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赵蒙生也缓缓站起身。
作战室里,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时间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钟,都在赵蒙生的心上煎熬。
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在那个遥远的山村里,盼盼听到女儿的消息后,会是地不顾一切,冲向村委会那部唯一的电话。
他眼前,又浮现出梁三喜牺牲时的样子。
那张年轻的、沾满血污的脸,那双慢慢失去光彩的眼睛。
三喜,我的兄弟。
你看到了吗?
你的女儿,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没能照顾好她们,我他娘的不是人!
但你放心,从现在起,有我赵蒙生在一天,就没人再敢动她们母女一根手指头!
赵蒙生的拳头,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那根细细的电话线,此刻连接着他的过去和未来,连接着一个未亡人的承诺,和一个烈士不屈的英魂。
他要和她说一句:你男人是好样的!
“咔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有人终于拿起了话筒,瞬间划破了作战室里凝固的空气。
梁婉君瘦小的身躯猛地一颤,被电流击中。
她那双因为长久等待而变得有些空洞的眼睛,瞬间重新燃起了光。
那光,微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她紧紧地,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力气都灌注到了那只握着话筒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向前倾着身子,恨不得能钻进那根细细的电话线里,去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家里。
“娘……”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委屈,在偌大的作战室里回荡。
这一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也承载了她全部的希望。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她所期盼的、温柔的、带着熟悉乡音的女声。
“俺你爹。”
一个粗粝、沙哑、浸透了劣质烟酒的男人声音,带着戏谑和蛮横,从听筒里炸开。
这四个字,狠狠地砸在了梁婉君的心上。
她脸上的光,瞬间熄灭了。
那双刚刚燃起希望的眼睛,在刹那间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所吞噬。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被施了定身咒,只有握着话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吓坏了。
那种恐惧,不是对陌生人的警惕,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日积月累的、无法摆脱的梦魇。
赵蒙生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看得清清楚楚。
女孩的脸色在一秒钟之内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停歇,反而因为这边的沉默而愈发嚣张,那种洋洋得意的语气,顺着电话线爬了过来。
“嘿,听说你这怂货跑去上访了?有能耐啊你!去啊!”